烈阳挥洒,浓厚得黄沙肆意。
漫天得尘埃无法掩盖那一抹摄人的血色。
峥嵘的有些扭曲的面容愈发迸进。
而我,
握剑的手不由自发的颤抖。
冷冽的锋芒已然对穿眼前之人的躯体。
接下来,只需一拧,再一搅…
疾风声呼啸,遍布茧痕的手掌在我眼帘前愈演愈巨。
死亡的气息扑面而至。
我怔了怔,闭上眼将紧握的剑柄放空,嘴角勾勒出一道古怪的笑颜。
似乎并不好看,
我想。
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……
建安十七年七月的第十四日,
我亲手斩断了我的爱情。
八月初三,久违的大雨一扫往日的燥热,却未能熄灭台下众人心头的炙热。
“魔君已除,各大魔头弑首,余孽皆不足为惧,我等各门各派理应乘胜追击,将魔门一举剿灭,断其根茎,勿待此般污邪再徐图之,遗祸世间。”
起身语者为五旬老道,号一眉,生的慈目祥容,话语间却丝毫不掩盖其赤果的杀意。
”一眉道长所言极是,七月黄沙坡之战,魔门高手尽已伏诛,此乃天命,魔道天数尽矣,不可违也,和尚我愿带领金刚门众人,甘为士先,降妖除魔,为天行道。”
一眉语毕,附言之人为一光头,金钟罩铁布衫横练功夫在正道各派均有赞誉。
”...我等正道便已除魔为己任,如今魔门式微,若此时斩草除根,断其后患,实者武林之幸,天下百姓之幸,我等大宁朝之幸也!”
…………
“前辈们所言极是,此时不出手清理余孽,更待何时,鄙人白浪不才,斗胆恳请盟主下令,屠魔卫道,匡扶正路。”
“屠魔卫道,匡扶正路。”
“斩灭魔门,替天行道…”
“望盟主下令。”
“望盟主下令…”
自三月中以名录为开端,五月底的内部清扫,接下来如同闹剧般,正魔两道争纷战队,孤注一掷的火拼仅仅维持月余,相庭抗争两百余年的局面顿分高下。
若非亲历,实在叫人不太敢相信。
那个人,号称天下无敌,终归是让磨却了性命。
“盟主,盟主!?”
我想着有些入了神,至旁人轻声提醒,这才幡悟。
“喔…杀吧。”
如今台下已然跪倒了一大片,而我,对众人所示,丝毫未能提起半点兴趣。
以明确目标的前提下,台下开始了如火如荼的讨论,面对热情如火的众道,身为正道联盟的领袖,斗志乏乏的模样实在有些不像话。
入夜,讨论终于在敲定初步规划的同时迎来了离场。
我假意的笑面实在过于虚伪,好在他们似乎也并未在意。
在欢送最后一波盟友消失于视线之外后,我终于得到了些许喘息。
“呸…一群垃圾!”我瘪着嘴。
“七年前,一眉老道的独女被血手门掳走,受辱三年,方得解救。”
“建安十三年,父女相见,不想老道突兀暴起,自绝血脉…”
“此间事了却,同道中人皆敬赏,纷抬老道性情高烈,痰魔门卑劣及不耻。”
“正道沧凉,魔门绝情,两者相较,又何足挂齿!?”
“金刚门的光头亦非好鸟,横练功夫闻名,胆小作态更甚之。”
“黄沙坡决战遇魔君,三合相斗,弃锤疾走,又见魔尊,受其一枪,伪死,逃得性命。”
......
偌大的会客厅里,我絮絮叨叨数落着不是,而对坐之人神色自若,左手举杯清饮,右侧空荡荡的袖管随身体轻微的动作摇曳。
我憋了一眼,咽了口唾沫,接着道。
“……可是,如今魔门式微,痛打落水狗人人奋起。”
“除魔卫道…啊呸,什么鸟玩意儿,本盟主看来卫道是假,事情尘埃落定,成果摘桃子才是真!”
“妻女被淫惨兮兮,自食骨肉又当如何计较!?”
贵为正道盟主,又为女子,此般口吐市井言语,暗地诋毁麾下共道,若被他人撞见,恐又一番理不清的波折。
如今旁无外人,唯有独臂青年亦师亦友,自知我其本性。
闻我不耐,独臂青年未有言语,头亦未抬,只是静静盯着手中茶杯,仿若整个世间便仅余杯中清茶一般。
“所以,这么一切究竟作何意义!?”
语毕,似乎理所当然的未有回应。
周围迅速沉寂下来,突兀安静的氛围让我心中有难措。
我轻轻叹息一声。
有些事情终究难以吐露,即便面对眼前亦师亦友的独臂青年。
天下无敌作何意义?
一统武林作何意义?
…
那么我的痴迷又当作何意义,
师哥。
若能说罢便能罢了…
接连的讨论会持续了数月,临近春节才堪堪敲定下来。
方案在更早的时间段已经明确,然而利益的瓜分一直持续拖延谈判着,直至小年数天前方才定棺,似乎大伙亦并不怎么满意。
来年春至,一轮充斥血腥的清洗亦悄然发起。
清除魔门余孽的大潮涌起,我亦带队参与过数次,甚至都称不上有所抵抗,无非追尾击杀而已,数番过后,自觉索然无味的我开始退居幕后,任由他们折腾。
如天罗地网般,外部的祸患基本瓦解,而这个时候内部的利益争夺又拉开新的一轮动乱。
在魔门传承数百年的这块大蛋糕面前,人们的野心开始无限的扩展…
开始仅是各门派之间小规模的摩擦,渐渐的,摩擦升级…
分庭战队,在利益的驱使下,小门派融入大的门派,以之成型的数个庞然大物开始不断地冲撞,人们的各色阴晦摆上台面,沉重压抑的氛围笼罩整个武林。
建安十九年,元宵。
徐风清扬,扑打在脸颊,有些微清爽。
“师傅姑姑,你骗人…!!!”
眼前,三.四岁的小萝莉朝着我嘟着嘴,不满的神态分外可爱。
“师傅姑姑可没有骗小叶子。”我牵起萝莉粉嫩的小手,眯着眼笑容可掬的道“只是师傅姑姑并没有说是今年元宵嘛!”
相对小孩子,更多时候,大人幼稚起来更显无赖。
“难怪师傅姑姑会嫁不出去…”
对于今晚不能去城内参加元宵灯会,小叶子鼓着嘴,小声的埋怨。
自然,尽管小叶子压低了声音,所言所语全都尽收我耳底。
只是,身为大人,我理所当然的当做没有听见。
“小叶子,你看今晚…”
我绞尽脑汁的安慰着正闹着别扭的小萝莉,话未说完,不远的天空中响彻阵阵轰鸣之声。
璀璨的烟火在半空中绽放,随即又消散不现。
“很漂亮呢!”我假装惊讶,眼睛却盯着小叶子。
“才不呢!师傅姑姑是个大骗子…”
小叶子嘴上依旧不甘心道,大大的一双眼眸始终盯着上空不肯挪开。
待到烟火散尽,小叶子已经坐靠在石椅旁熟睡。
静静地看着这一幕,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,但是很快,心情又变得压抑起来。
“袁大哥,已经开始了嘛!?”
“回禀盟主,是的。”
回应的男声有些冷彻,而原本空无一人的凉亭,一道挺拔的身影突兀屹立,不断摆动的空袖勾勒起了许多许多…
善和恶的定义到底是什么!?
偶然,我思索着这个问题。
延伸下来,正义与邪恶是否真的存在界限!?
再度铺张开来,正派和魔门确实应当如何区分!?
元宵佳节,当灯火晚会行进至热潮,一场血腥的对抗在扬州熏染出血色的图案。
混乱的厮杀从码头启,朝着扬州城四周扩散,两大势力近两百号练家子在扬州城内旁若无人的火拼,官兵与捕快仓促聚合的小队并未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局面,杀红了眼以及少数见机不妙四处逃窜的武林人士将混乱再度升级,犹如火星坠落干柴堆中,场面一度失控……
次日,伤亡人数尚未统计而出,一封密报已然八百里加急送达京城。
“据说得到密报的当天,皇帝老儿在御书房里雷霆大怒,不仅打破了前代的花瓶,还被碎片划伤了自己的手。”
元宵惨剧发生的第三日,举国震动,而在这个黄昏,我正边啃着西瓜边在距扬州城不远的一处凉亭纳凉。
一同的还有小叶子与袁大哥。
此刻,小叶子正摆动着有她半个身躯般大小的蒲扇,而袁大哥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言语,屹立在凉亭一角。
我接连消灭掉三块大西瓜,这才心满意足从背篓中取出水囊,清洗着粘染西瓜汁的双手。
“走吧,走吧!轮到我们上擂台了。”
我一把拉着小叶子粉嫩的小手,也不顾后者一脸嫌弃的模样,迈着脚步朝城中的方向走去。
一如预料,我搭上了朝廷这条线,沉寂过久的盟主之名再度出现在人们视野。
借着官势,一场大清扫在整个大宁各个角落展开。
如果师哥尚在人世,我都能够想象得出他会露出一副怎样的鄙夷表情。
“诺,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…”
“师哥,人家才不会告诉你,人家悄悄的放了把火哩!!!”
再然后,大概师哥会有些无可奈何的敲敲我的脑袋瓜子。
“小坏蛋!”他会如此道。
又或者…师哥他会捏着我的鼻子。
“师妹,你又调皮了呢!!!”
………
不过现在我都已经长大了,想必师哥不可能再作此般亲昵的动作罢!!!
或是可能,
师哥也已经不在了呢!
清扫的过程并不顺利,其实当夜逞凶的犯人我皆有记录成册,然而待他们融入大世界,一旦追查起来,却犹如深入泥沼。
不过一两年的放任,各派皆已在当地扎根发芽,错枝的关系延伸各个行业。
扬州血案的门派况且如此,而我,撒下这么一张大网,亦并非收拾几个小虾小米便可停下来的。
我站在明处登上擂台,而处于暗处对垒的,是一群怎样的庞大势力,我始终还是低估了它们。
此后的许多年里,我一直忙碌于明争暗斗当中。
当然,这并不是我的梦想,说到梦想,很多年里面似乎一直存在着,然后,有那么一天,它忽然就没了。
现在所行之事,无非因为太过乏味罢了。
一旦闲置下来,总会想的太多。
不如沉迷于正义当中,麻痹自己。
我便是抱着如此想法。
不想此事蹉跎了我太多的光阴。
岁月悄无声息的流淌,恍惚间又是好多年。
在小叶子十五岁成年礼上,我金盆洗手,退却了盟主的位置。
接替我的是现年三十七的洪师傅,他将替代我持续那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的战斗。
这十余年间,清扫行动并不顺畅,与之对垒的是囊括盐运、丝织、朝廷官员等等各类势力的聚集体。
前两年更是查至数名一品官员,更有当朝宰相的私生子掺杂其中,余下更是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网,真要追究起来,或许要颠覆整个大宁朝。
事情太大,谁也扛不住这个摊子。
然而我已经站上擂台,风尖浪口中,也仅能在风雨摇曳里强撑。
几大巨头全然动不得,事情止步不前,然而来自对垒势力的报复却从未停止,你来我往间,有着太多人在这场大漩涡中丢失性命。
这已经是破不开的局!
将这个烂摊子随手抛给他人,我带着小叶子回到了跨别十一年之久的故乡——西芢。
在埋葬下我师哥后,再也不曾返回的地方。
在距离西芢城不过十余里地的村庄中,我买下一栋瓦房,此后便与小叶子定居于此地。
屋后有些一小片菜地,握惯了剑的手再拿起锄头,起先会有些别扭,然时日一长,习惯起来,也能够使得有模有样。
耕种的蔬菜大抵一年三收,待到收获的日子,我与小叶子总是将过剩的蔬菜担起,送往西芢城去出售,顺带买回些需要的生活用具。
钱财方面并不缺乏,更多的只是为了融入此地的生活状态。每逢进城的日子,我和小叶子一人裹着一条花布头巾,穿着草鞋,肩着担子。
活脱脱一大一小两村姑。
住在村里的时间长了,与周围也算熟络了起来,每日闲暇间终会与些人妇闲聊,从柴米油盐到附近的八卦之谈,总得来说,日子过得惬意而毫无波澜。
近来,前来说媒的媒人却是越来越多。
年近十八的小叶子出落的亭亭玉立,在周围十里八乡亦是出了名气。
我依稀还模糊的记得小叶子亲生母亲的模样,英气博发江湖儿女的作态,只是并不能称道美丽,能够生出小叶子如此水灵的菇娘,也算福气。
只是这么多年来也未曾领回女儿,想必她亦招到了不幸。
死去的人对于活人的人而言仅仅是一种念想罢了。
按习俗来说,在普通人家,即将十八的小叶子已经算是大龄未嫁了,面对为数众多的媒人,小叶子全然婉拒。
在我看来,自然希望小叶子早日成婚论嫁,只是小叶子不愿意,我也不好强求,说到底,真要和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几次的男子共度一生,换做是我,我也是很难接受的。
摇摇摆摆,时光又蹉跎掉两年。
“叶子啊!你看红菇家的女儿前年成了家,如今都已经怀上第二胎娃了,这女人呀,这一生不就图嫁个好人家……”
我将头埋入饭碗,故意不去看对桌叶子的脸颊。
是的,我有些急了。
转眼叶子已经跨入二十的门槛,在本地已经算得上大龄未嫁,可是以我的角度而论,我似乎又没有资格来深究这个话题。
“那也要人家喜欢才是,你说对不对,师傅姑姑。”
“说的也是。”我咽了口饭菜,接着劝道。“道理是这道理,可你如今也老大不小的,该是时候找个婆家不是!?”
“难道师傅姑姑不喜欢叶儿了!?叶儿一直陪伴师傅姑姑不好吗?”
“师傅我当然最喜欢叶子了,但是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…你总不能一直陪在师傅我的身边,总得有个归宿,这样师傅我才对得起将你托付给我的母亲啊!”
“噢…那好吧!”叶子放下碗筷,双手托着腮梆,眉头紧锁表情严肃,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。
“所以不是师傅我催促你,这件事叶子你得放…”我依旧劝道着,话说一半发现有什么不对劲。“那个,叶子你说什么…!?”
“其实叶儿有中意的人啦,虽然是块木头,既然师傅姑姑你这么执着,那么就让叶儿把他带过来好了。”
“真的吗……那个叶子,叶子,你拿着麻绳和擀面杖要去哪里!?”
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待到回神,便只看到叶子系着麻绳,握着擀面杖风尘仆仆的走出了家门。
我起身追出门外,却见叶子使着轻功一溜烟儿逃离我的视线开外。
“但愿这丫头不要闹出什么事故。”我心里默默祈祷着。
“蹦哒…!”
不过小半时辰,叶子带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高瘦青年回到了我的面前。
“诺,就是这个呆子。”
叶子拿着擀面杖朝青年捅了捅,朝我道。
“郑秀才!?”我定眼看去,被捆之人却是城中师塾教书的郑秀才。
“唐夫人,请救救…救救在下。”
我瞟了叶子一眼,很严肃的对叶子说道。“那个叶子,你是真的想和郑秀才结为百年之好!?”
“那是自然,不然师傅姑姑你认为叶儿会随便带个陌生男子归来!?”
“这样啊!”我想了想,看着郑秀才朝我投递而来的求救目光,很郑重的道。“那叶儿你随意…”
“首先…”叶子沉思了片刻,似乎想到了什么,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。“我们先入洞房吧!”
“唐夫人,在下…”看到我别过头,郑秀才神色顿时惶恐了起来了,转身朝叶子。“叶姑娘,你我…”
“你未婚,我未嫁,刚好我挺中意你的,而你又打不过我…”
叶子握着擀面杖朝着木桌敲了几下,“嘣嘣嘣”的声响将郑秀才吓得面无血色。
“或许,你想试试是你这身子骨硬朗,还是我手中这擀面杖结实?”
在此后更多的时候,我开始陷入沉思。
关于叶子与洪秀才之间的相识。
关于叶子在他人面前的强硬姿态。
我开始觉得很多东西都变得陌生起来……
也许很多表面上看到的、由自我意识解读的东西,并非想象中那么真切。
婚后的叶子搬去了城中,偌大的屋子便仅余下我,明明只是少了叶子一人而已,我却突兀发觉周边变得空荡荡起来。
这段时间里,闲暇的时际更甚以往,我想过许多的事情,但是并未得到答案,大多数时间里我开始连自己都无法说服。
这日的清晨,我敲响了隔壁铁匠的大门……
如果按照距离而言,师哥的墓地离我如今的住所依普通人的脚程也不过半个时辰,而我足足拖延了近两个时辰——在心底,我深深的排斥着。
我该用何面目面对师哥。
“对不起,师哥,我杀害了你!”
我应该痛哭流涕,又或者,冷眼相对?
我害怕,我害怕有一天发现师哥对我而言是如此重要!?
又或许,其实并非那么重要…!!!
到那个时刻,我应该怎样嘲笑自己。
“怎么会这样!?”
我鼓足了勇气,作下了决定,但现实依旧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。
看着眼前,我皱起了眉头。
果然,
并不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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